【Prologue】
飞船里有许多了不起的人，他们有的是大文豪，有的是物理学家，也有医术最高明的医生。但大家最尊敬的人是狄更斯，他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本领，只因为大家还在地球上的时候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。
所以，狄更斯有的时候会独自到观景台上去，一言不发的看着地球所在的方向。
【Part A】
到了2100年的时候，世界上的人们渐渐发现了这么一件事：
现在的世界和100年前大家想象的不太一样。
这时候的天空没有会飞的汽车（因为交警会疯掉），同样没有长生不死的药被发明（因为医生会疯掉）。每隔几年都会有一些国家打来打去，但是从来都没有核子战争。星际殖民？月球的殖民地只够住一栋公寓的人（因为材料很难运上去），更别提火星了。时空旅行依然是幻想，物理学家们正在为了新的统一理论而吵得不可开交。总之就是，这一百年来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变化。
但不同还是有的。现在的计算机算得倍儿快，人们还发明了一种虚拟现实机器：钻进一个胶囊仓，躺下来闭上眼睛就可以进入电脑模拟出来的虚拟世界，所以现在大家都不用屏幕玩电子游戏了。
科技就是这样，从来都不是均衡发展——看看乔布斯就知道，大概跟电脑游戏和智能手机有关的东西都发展的特别快。但科技发展也不是赛跑，快点慢点无所谓。
不过呢，人们总该遇到了一个比较严肃的问题，那就是环境污染。100多亿人口窝在一个半径6千4百千米的小蓝色星球上，早已经把它弄得乌烟瘴气。
科学家们叫道：“天呐，如果不再想想办法，再过一个世纪咱们的星球就完蛋啦！”也不管这个颇有危机感的宣言是否正确，大家就都严肃的开始找办法。
许多环境学家把大堆数据输入到电脑里，然后电脑一下就算出了结果，它说：“假如每个人都骑自行车慢悠悠上下班，并且每天中餐和晚餐至少有两道菜是蔬菜，并且在玩过游戏之后都记得把虚拟仓的电源关掉——那么地球的环境会在631年后回到正常水平。”
科学家们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。600年太长了。自然环境的回复能力，在抵消了100亿人的生活排放（哪怕是最基本的需求）之后，只剩下了一丁点点。真糟糕。
就在这个时候，一个伟大的人站了出来。他的名字叫狄更斯。
狄更斯说：假如世界上的人类突然减少一半，会发生什么事呢？
整个生态圈在遭受了人类好几百年的压迫，然后——这些家伙的数量一下子减少了一半——一半的森林免于砍伐，一半的农田得到休养，一半的捕猎得以抑止，概而言之，地球母亲就像突然被放了个假。三十年，不，如果配合科学的环境改造手段，只要二十年时间，地球的生态会回复至一世纪甚至150年之前的良好水平。
但是人类的数量是不会突然减少一半的。哪怕是战争和疫病也做不到这一步，并且这些都太残忍了。狄更斯说，我们可以用一个代替的办法。
既然现在虚拟现实的技术这么成熟，那就好好的利用它吧。让一半的人类肉体进入短暂休眠状态，精神在电子虚拟世界里共同生活，这样就等同于“减少一半”了。
这个设想不像听起来的那样恐怖。每个人只需要连续休眠一个星期，然后下个星期他们回到现实世界，换上另一半的人类休眠，如此交替就可以了。
为了让大家尽可能的不被打乱生活节奏，狄更斯建议把虚拟世界建设的同真实世界一样，让这一半的人类可以毫无改变的进行社会生活。
想想这样的场景：星期天的晚上你在自家的卧室里钻进虚拟仓，闭起眼睛睡上一觉。星期一醒来时你打开仓盖，映入眼帘还是你卧室的天花板。
你带上钱包钥匙，出门买了几个包子，搭上去公司的轨道电车——而这已经是在虚拟空间里了。没错，在虚拟世界里一切还是老样子，原来的城市，原来的包子，只是它们都是数码的复制品。当然你也可以到对面房屋同你的邻居打个招呼，如果他也和你在同一个星期里休眠的话。
虚拟世界里人们如何工作？没必要担心，这个时代一切事情都可以通过电脑和网络完成——建筑师可以在虚拟世界里画设计图，会计也可以在虚拟世界的电脑上整理报表。农业和工业用的机器早已成了远程遥控设备，农民和工人照样可以在家里和公司的电脑上工作。
所有的细节看上去都十分可行，大家都为狄更斯的天才想法折服。这个叫做“双城”的计划自然就开始了。
全世界的科学家们在经过长长的讨论之后，决定花十年时间在世界每个人的卧室里安装一个虚拟仓，同时把现实世界的样子拷贝到虚拟世界里去。十年之后的一个星期天晚上，一半的人类钻进了卧室的虚拟仓，开始了他们第一周的虚拟世界生活。
在整个二十年的休眠计划中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。下面把这二十年中的若干变化列举一番：
第2年，现实世界的单双号限行取消，因为人们发觉交通变得通畅了一倍（就连北京四环每天都只用堵三个小时）。
第5年，应大部分热爱洗澡的年轻女士和一些游泳爱好者的要求，虚拟世界的流体模拟引擎进行了升级，现在在虚拟世界里游泳的感觉和现实世界里一模一样了。
第6年，应中国地区的大部分公民的要求，虚拟世界的味觉模拟引擎进行了重新设计，现在人们可以在虚拟世界中尝到中华料理当中最微妙的味道了。尽管对于一些西方人他们尝不出任何差别。
第8年，虽然大多数人都已经适应了每隔一星期交换一次现实和虚拟的生活——但两者一模一样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混淆（特别是健忘的老年人和熬夜的年轻人）。因此虚拟仓的提示灯进行了改装，现在星期一的早上当你从虚拟仓里钻出来时，可以看一眼仓盖上的巨大提示灯：如果灯是红色的，那么这里是虚拟世界。如果是绿色的，这儿就是现实。
第10年，由于绝大部分家庭主妇对于打扫家务的抱怨——在现实生活中她们清理好了楼下的仓库，可是下个星期进入虚拟空间之后还得再打扫一遍。因此人们在各种物体上加装了位置传感器，可以把家具的移动传递到虚拟世界里。现在，如果你把现实世界里的咖啡杯拿到卧室，睡一觉进入虚拟空间，那么你会看到你的咖啡也在卧室里（而不在碗橱中）。
第15年，虚拟世界的逼真度已经与现实世界等同，但这是建立在大量的模拟数据基础上的结果。随着人类在虚拟世界生活时间的累积，电子服务器的容量慢慢消耗着。
第20年。在服务器的存储量消耗完之前，休眠计划终于结束了。卧室里的虚拟仓被上门的自动垃圾车清理走，所有的人又都过上了只在现实世界中生活的日子。
环境的恢复比想象中还要好，因此联合国打算颁给狄更斯一个终生成就奖，可是他没有露面。
一切又按照原来轨迹运行着。
……
以上是“双城”计划的梗概。
但是，当一些人结束这段伴随他们二十年的虚拟生活之后，想必会对那个一模一样的镜子世界心生留恋。
全世界有十万个人尝试再次进入那个虚拟世界，他们中大部分是摸进了垃圾回收厂，想钻进即将报废的虚拟仓，试图看看一个没有人类的虚拟世界会是怎样的。
但是服务器已经关闭。所以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的尝试失败了，在系统加密之后，他们连开启仓盖都做不到。
唯独有一个人成功了，他叫做A，是这个虚拟仓的一个设计师。A知道秘密口令，能够在仓盖关闭的情况下解锁它。
“双城”计划结束之后，所有人类退出虚拟世界的第3天。在这个清晨，A开启了一台破旧的虚拟仓。仓盖上的提示灯仍然闪着绿色。
A躺进去，闭上双眼，盖子关闭。
灯转红。
【Part B】
狄更斯时常怀着愧疚与庆幸，过去的日子里每每当他从虚拟仓醒来，就凝视着身下银黑色的矩形机械，沉默不语。虚拟仓的外型是他提议的，没有多余的棱角和面板，唯有一端的柔性屏幕竖起，就如同家居单人床的床背，供人在睡前倚靠。屏幕上的指示灯贴心的提示了用户自己处于“现实”或“虚拟”，还可以应需求显示当天天气和新闻。
但是狄更斯从来没有靠过这个舒适的靠背，他总是在恶寒中陷入虚拟仓的深度睡眠，次日又在战栗中被它叫醒。
三十年前，狄更斯二十五岁时，两个黑衣人来到了他的办公室。他们把一叠文件放在桌上说：
“查尔·狄更斯先生，您是世界上最权威的虚拟现实技术专家，在体感模拟领域内为人类做出了巨大贡献，对吗？”
“是的，但我接下来会做出更大的贡献。”
“我们也相信您会，所以您被赋予在世界末日后活下来的权利。”
接着，狄更斯的未来崩坏了。
“狄更斯先生，这是联合国与英国政府共同决定的名单，在其上的个人会于三十年后的世界末日乘坐秘密制造的‘方舟’逃离地球，为人类留下希望火种。”
“方舟正在造呢，您别担心，没那么挤，只有像您一样的顶尖人类才有活下去的价值。”
“全球也就一千人吧。”
“啊，到底是什么灾难……我们也不太清楚呢，您懂的，上面的人都不松口哪，也许是大海啸？大暴雨？也可能是地壳运动或者是太阳活动吧。现在的科技只能预测，解决不了。”
“总之，到这个份上了，弄清楚是什么也没有必要，反正其他人都会死嘛。”
“哎对，就把名字签在这里，对头，一式三份。然后是选舱位：您是喜欢看宇宙风景，还是喜欢离厕所近的？”
……
两个人说谢谢合作然后从办公室出去了。狄更斯就在他的软垫椅上呆坐了一整天。
那天傍晚时候他的肚子开始饿的咕咕响，狄更斯茫然站起，环视自己的办公室——一个茶几上面留着三杯冰冷的咖啡，一枚嗡嗡作响的虚拟现实舱试作型，一台最新的台式电脑，里面还在进行人机接口的数据计算。早上狄更斯还想着用这个程序模拟中华料理的味道。
狄更斯走到窗前，看着伦敦市区熙熙攘攘的街头，有好多人类在走来走去。狄更斯发觉自己用“人类”这个词形容他们，忽然有一阵恶心感。
于是狄更斯开始呕吐。
等到狄更斯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，他发现他的手在键盘上敲一封电子邮件。他想了想又把邮件给删了，拿胶条封死办公室的闭路电视，窗帘一并拉上，久违的用钢笔开始写起信来。
“致国会：”
不对，国会的所有人都知道吗，那“致女王”？也好像不对，那个时候她应该死了吧，到底该……空着吧。
“致______ ：”
“十分感激你们对于我个人价值的肯定……”
“当我发觉三十年后自己将会作为一个‘精英’而不是一个普通‘人类’而活的时候，我感到了无比的羞耻。在我看来，‘人类’是大多数的‘人类’，纵使他们有一小部分在科技的支持下得以苟活，但真正的‘人类’终将死去。”
“我现在才发现，从前自己在看末日电影的时候，永远只为主角的‘劫后余生’而喜悦；而余下的人在恐惧和欲望中挣扎，他们易子而食却换不到一丝一毫的机会，他们死的不像人类。即便，我现在成了‘主角’。”
“接下来我将陈述一个涉及到100亿人类的安乐死计划，请务必考虑……”
“愿人类能够有尊严的死去。”
“此致
查尔·狄更斯”
——现在，在茫茫宇宙中，在方舟的观景台上，狄更斯看着地球的方向，他在想什么呢？
他回想着一个伪装成环境保护的“双城”计划，用了十年进行取材和网络搭建，终于把一半的人类容纳其中。
他回想起虚拟世界的一步步完善，直到每个细节都同现实一样：味觉、水流、咖啡杯的位置……唯一的指示灯，只有床头指示灯的颜色提醒着人们，红色是虚拟，绿色是现实。
他回想起世界末日来临的三天前。几十枚方舟飞船秘密发射，运送着被选中的生存者们前往外太空。而毫无察觉的一百亿人类，他们觉得明天醒来时虚拟世界的一半人类会回归现实，可事实是：
事实是，当地球缓慢的转完这圈，二十四个时区的零点逐次到来，熟睡中的五十亿个闪着红灯的虚拟仓跳到了绿色。另五十亿个虚拟仓绿色依然不变 ——只是表象罢了。恰恰相反，隐藏的倒计时程序将剩下五十亿现实中的人类，也送入了虚拟的世界，在那个世界中，当然，所有的指示灯都是绿色的。
人类不会看到洪水滔天，不会看到岩浆遍地，而是在3天假想的日常生活之后，随着自己的虚拟仓于一瞬间死亡。
【Epilogue】
一个叫A的人类打开盖在身上的仓门，半坐起身。
他看到的不是天花板而是琥珀色的天穹。消失的房顶与裸露的钢筋就像是画框一般装饰着落下的陨星，如同夕阳下的紫霞。
远处的轰鸣仿佛置人梦中，空气中的烟尘灼烧着肺叶——即便如此他还是支撑着站了起来，走出这一摊不能称之为“家”的残垣断壁。
大气层折射出昏暗且光怪陆离的光线，他迎着光线看去，在面前的碎石和远方的地平线之间，无数密密麻麻的虚拟仓——坟墓——伫立着，以高科技屏幕做成的墓碑投下参差交叠的黑影，尚未损坏的屏幕上皆显示：
“这是最好的时代，这是最坏的时代；
这是智慧的时代，这是愚蠢的时代；
这是信仰的时期，这是怀疑的时期；
这是光明的季节，这是黑暗的季节；
这是希望之春，这是失望之冬；
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，人们面前一无所有；
人们正在直登天堂，人们正在直下地狱。”
“人与人性之墓志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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